再也不想去远方

原来最悲惨的旅行，不是过程痛苦让你疲惫，不是终点平庸让你失望，是让你从此低下头，再也不想去远方。

年终的时候我赖完床，去东北旅行。朋友说他那儿有一个林场，可以过去看看下雪，诉诉衷肠。

诉你大爷的衷肠，林场的雪大得跟崩溃一样，咔嚓往里头迈步，轰就掉进去，白茫茫大地就留个人形窟窿。

朋友看我这样也觉得过不去，就找了个人来救我。那人撑着两个杆子，在雪地上嗖嗖嗖，拍威虎山怎么没找他。嗖嗖嗖，两三个漂移就滑到我面前。我很敬佩，问他：“飞机呢?”

他说：“搞什么飞机。”

不是，没有飞机过去的话，你弄个雪地车过来也行，没车的话，你雪橇后面一堆东西，至少要拖块木板吧?

那人说：“我叫冬子，是个滑雪教练。给我半小时，我让你雪上飞。”

飞你大爷!我打从高中毕业就打定了主意，以后再也不学习了。

我们大眼瞪小眼，他眼睛比我还小一点，我准备要赢了，但他手伸到怀里头去掏东西!冬子一看就是东北人啊朋友们，东北人强硬起来，掏根绳子都能邦邦敲啊朋友们!

还好他掏了瓶白酒出来：“那只能等车来了，你喝两口，不然挺不住。”

我想嘲笑他，我站在雪线外面，远不到靠白酒的程度。嘴角还没咧开，冻住了。

我们两个不是很熟，只好傻喝。我要死不死地来了句，东北人很能喝的。这句小心的寒暄引来了大祸。冬子一时特别自豪，又不知道怎么说话，就咕咚干了半瓶以示激动。

这让我怎么办，我们只好两口就喝掉一瓶，冬子跑到雪橇后头掀开油布，赫然还有一箱。

为什么滑雪教练随身都要带一箱白酒，这难道是一种特殊的民俗?冬子憨憨笑：“刚发的年货，你要不，我家还有。”按照这个节奏，很快就喝大了。

我跟冬子说，每年我都要出门旅行很多次，像今天这样搁浅在雪地里，在悲惨旅行排行榜上算得进前三了。

他问我，那前两个呢。

跟朋友半夜高速撞车。从花神庙迷路到了孟加拉。冬子顺势就跟我讲了他最悲惨的旅行。

两年前他朋友给他介绍对象，一个是俄罗斯精灵美少女，一个是韩国人。冬子做出了一个非正常的选择，跟韩国人谈起了恋爱。他说，大概东北话和韩语都崇尚嚷嚷，听着亲切。实际上他内向得没吭一声，韩国人也红着脸远远坐在一边。

喜欢上了呗，冬子开始频繁出游韩国。他告诉我一个经验，经过多次对比，中老年韩国旅游团是最便宜的，比自己单买机票合算。

那时候他在另一片雪地做教练，每隔两个礼拜就飞一次。他出机票和礼物，韩国人负责酒店和行程。整整一年，因为喜欢，距离变成了蓄力，思念满弦拉上，一到时间就迅疾到达彼此身边。

我听得十分羡慕，异地恋常常喊着痛苦，但因为缺少了柴米油盐的真实感，往往两个人就是一个幻想的国度。争吵是千里奔袭的战争，和好是举国同庆的节日，见面短暂，所以盛大无比。

可惜的是，往往有一人，提前习惯了惊喜。

韩国人跟冬子说，老这样不是办法，不如你到韩国来工作。冬子确实在学韩语，但是那边的制度和环境他还没来得及熟悉。他跟韩国人保证，攒够钱就过来考证。

这话一说完，他工作就开始不要命。当时他工作的单位主要接待游客，每天几次，做游客的初步培训和安全指导，按次收费。同事们一般一天教个四次，遇到悟性像我这么差的，三次也就收工。毕竟天寒地冻，教比学费力太多。

但是冬子抛弃了次数的概念，只要他眼睛睁着，他就接活。一班游客培训好了，他点头说声再见，就掉头对另一班说你好。当时他们雪场所有设备都要教练自己搬，光是背板子和杆子，他就背到站不起来。

同事们不理解，笑话他精明。东北汉子最要面子，被人这么说着，晒黑的脸都臊红起来。但怕领导知道自己攒钱准备辞职，冬子什么也没解释，反正一向不吭声，现在彻底把说话的力气放到了讲课上。

一次上完课，滑雪服里倒出半盆汗，没来得及换上，冬子就倒下了。发烧，肺炎，韩国人给他打电话，他没法接。手机在临时休息的小木屋里头叮叮响着，冬子却梦到了女朋友直接跟他说话。

女朋友说，马上就能真正在一起了。

冬子迷迷糊糊地想，不是谈的时候就算在一起了吗?什么叫做真正?他又告诉自己，是这样的，在一起不是光说这三个字，是要歪歪头就能靠到，想拥抱的时候伸手就能够到，开心不开心，健康不健康，不用说就能看到。

如果女朋友列了安全感的一百条守则，那么在一起，就是要超过一百条更多。冬子梦着梦着特别暖和，心和身体一起烧起来。

病一好，冬子数数钱，立刻辞职出发。他和韩国人约好去新加坡旅行，还偷偷订了一艘豪华邮轮的舱位。这次旅行，他和韩国人可以开始真正在一起。

照例是他订两个人的机票，对比着哪个航空更加优惠，韩国人给他发了酒店信息的邮件。冬子把全部家当变卖一下，攥着卡下了飞机。

手机打开，韩国人说：“我想了想，这次旅行不去了。在一起太辛苦，分手吧。”冬子一下就懵了，这有什么辛苦呢?累得跟狗一样也只觉得甜蜜啊，想念到心痛也只认为是理所当然啊，这怎么就辛苦了呢?

拨回去找不到人，冬子拖着行李来到预定酒店。

前台说：“对不起，预定的那位女士已经取消了订单。”

这是过年前，新加坡的酒店人满为患。没有订单，没有住宿。冬子觉得不可能，她一定知道自己已经来了，是不是酒店有什么误会?前台老先生摇摇头，建议他赶紧找个地方安顿，说不定还有民宿什么的可以住。

这给了冬子一点支撑，他疯狂地寻找宾馆，暂时不用去想分手这个事情。脑子里一冒出来“她”，冬子就立刻切换到“哪儿能住?”

清晨到半夜，冬子攥着一张卡，在新加坡的街头摇摇晃晃。他到便利店买了一打酒，坐在台阶喝了一宿。

第二天没找到酒店，继续喝。找酒店，失败，喝酒，再找，酒店不愿意接待，喝酒，醉倒在路边上，进警察局。冬子说：“啊，可算是好好睡了一宿。”

他说喝到那个时候，忘记了身在何处，忘记了自己是谁，忘记了要去哪里，但真没办法忘记那么难过。

除夕之前，他的钱全喝光了，数了数身上还有几十块，连返回的机票都不够买。

“嗯哪，打电话给老同事、老领导借钱。”

“嗯哪，这是我长这么大最难堪的事情，难堪到死。话还没讲就想冲进车流里。”

冬子现在跟我说着，耳朵根还是红通通的。要面子的男人，因为一次旅行，前后被鄙视了两次，简直奇耻大辱。还不算是最耻辱的，最耻辱的是那些孙子都没借。

除夕当天，新加坡舞狮队汹涌出动，热闹像巴掌一样啪啪扇在冬子脸上。最后一个发小解救了他，也没问他为什么，就让他乖乖呆着，发小立马订票来领他回去。但是冬子没有听话，他第一次精明地想起来，之前订了个邮轮。除夕夜的邮轮。他想在邮轮上跟韩国人求婚。

“张嘉佳你知道吗，除夕夜，邮轮上会过三个年。钟声响第一下，中国春节，第二下，韩国春节，第三下，新加坡春节。”

冬子站在邮轮的甲板上，海风吹起让他想起雪雾扑面而来。

三下钟声，他打算对韩国人说。“新年好，嫁给我，在一起。”

十二点将至，甲板上人声鼎沸，碰杯声和烟花声交杂在一起。

第一下响了。冬子准备好的台词突然忘光，因为排练里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情况。

第二下响了。到第三下的时候。冬子轻轻对自己说，我想回家。

原来最悲惨的旅行，不是过程痛苦让你疲惫，不是终点平庸让你失望，是让你从此低下头，再也不想去远方。

雪橇后面的白酒没喝完，还有一半，我俩在雪里逐渐清醒。等待朋友开车来接的时候，我突然想起来在飞机上看的报纸。报纸科学家说过，赖床有道理，迅速起床会增加心脑血管的风险，再加上赖床期间可以思考前世今生，显得睿智又从容。

报纸科学家还说过，旅行大法好，失恋了能迅速止痛，疲惫了就能加血加蓝。朋友圈发一发，还是个社交利器。

现在想想，科学家还是很了不起的，因为他研究的好像是一门学问。因为旅行就像赖床，放不开梦境，回不到现实。不同的是赖床有闹钟，到点了你不得不掀开被子，可是在旅途中，没有人会喊住你。

可以赖一会床，让梦里树林的雾气逐渐散去;可以再想一想，手臂环住那个人的温度，但是眼皮被阳光照得通红，号啕的伤心突然也就那么回事。

该起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