希声

序

一盏香茗，悠然。一曲广陵，淡然。满室微苦的氤氲里，挥之不去的是那抹淡定的背影：粗布麻衣，终掩不尽儒生的风流;骨骼匀停，却流露出赤子的真纯;红尘辗转，亦隐亦仕欲忘何曾忘;漂泊半生，君君臣臣不老江湖梦。

东坡，一个千年的传奇。在他的身上，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，让人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他，知道他，了解他。但又总是与人群保持着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，即使能够无限接近，也仅止于接近。我们从来不曾真正看透东坡——不是不想，而是不能。

林语堂先生在《苏东坡传》中这样写道：

“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，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。……我们未尝不可说，苏东坡是秉性难改的乐天派，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，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，是散文作家，是新派的画家，是伟大的书法家，是酿酒的实验者，是工程师，是假道学的反对派，是瑜珈术的修炼者，是佛教徒，是士大夫，是皇帝的秘书，是饮酒成癖者，是心肠慈悲的法官，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，是月下的漫步者，是诗人，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。……苏东坡的人品，具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、广博、诙谐，有高度的智力，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——正如耶稣所说，具有蛇的智慧，兼有鸽子的温柔敦厚。”

东坡的一生，始终游走在入世(儒)、出世(道)和遗世(释)之间。那些原本剪不断、理还乱的矛盾，却让他演绎出了理所当然、浑然天成的意味。从佛教的否定人生，儒家的正视人生，道家的简化人生，东坡在心灵识见中产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观：

“人生最长也不过三万六千日，但是那已然够长了;即使他追寻长生不死的仙丹露药终成泡影，人生的每一刹那，只要连绵不断，也就美好可喜了。他的肉体虽然会死，他的精神在下一辈子，则可成为天空的星、地上的河，可以闪亮照明，可以滋润营养，因而维持众生万物。这一生，他只是永恒在刹那显现间的一个微粒，至于究竟是哪一个微粒，又何关乎重要?所以生命毕竟是不朽的，美好的，所以他尽情享受人生。”

拂袖间的沉思，茶是青的，水是清的。耳边萦绕的，是那早已远去的歌声：

莫听穿林打叶声，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，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

料峭春风吹酒醒，微冷。山头斜照却相迎。回首向来萧瑟处，归去，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
如此悠远，又这般迫近，仿佛绽雪的梅辧，淡淡的，却又浓得化不开。淡和浓，都只为那飘忽的暗香。若有似无，所以淡;挥之不去，所以浓。然而，淡和浓又都湮没于虚无——寒梅如雪，凝雪如梅。天地之间，只是白茫茫的一片，沧桑，却无痕。

于是明白，何谓“大象无形”，何谓“大音希声”。

陨石之宝贵，得到科学家的赞叹惊呼，因隐于那黑暗外表下有宝石难比的光华。

沉香之篮球，迎来探险者的苦苦探索，因藏于深海早已积聚了煤炭难及的无价。

那些躁动的，喧嚷的，光芒四射的未必有真正的高贵之处。大一新生，请抛开绚丽，淡忘外表化作一颗普通山石，用缄默向人们证明你的意义，世界最崇高意义的告白。

大音希声，请保持缄默，默默奉献体现自己的价值。流星划过夜空落入山间大路，从此成为登山者，攀登的垫脚石，世间有这样一批默默无闻的奉献者，他们拥有别人所不及的才能，可以站在镁光灯下接受喝彩与掌声，却甘心成为石块，隐藏于社会的一角，甘为奉献他人的孺子牛。他们或才华横溢，譬如杜甫在穷乡僻壤间流往，关注百姓疾苦，年老的她不再关注自己的仕途之路，只愿长喊愿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，柔弱的肩膀，为他人奉献，他们会有惊人才能，如机械大师王守道，上万次澡可无一次失误，可以在如纸薄的钢板上零失误焊接，却不愿走向电视节目，只想在平凡村镇做永久的奉献者。真正的才干未必显露于表面，且用缄默做最深意义的告白。

圣人无名，请怀一颗锦心，不要吹嘘自己的价值。有人说生命中最大的快乐在于有的人觉得你重要。像光华闪耀的宝石，然而他们也太过看重自己而轻视别人的存在，自己的价值不是靠自己吹嘘的，而要等待别人去发现。鲁迅甘为一颗普通的石头，做一株不起眼的原上野草，仅用一杆笔，书写自己的一腔热情，严肃的神情，清苦朴素的长衫，却在如此平凡的身躯里产生了不平凡的思想，用她的沉默使后人有“有的人死了，他还活着的”高度评价。如陨石本身一宝贵，却在沉默中使自己更加无价。

神人无功，请坚守一份信念，是金子会发光。沉默者，奉献者的无声无息终不会被世界遗忘，恰如深海中的沉香在百年凝结后，那份永恒的芳华终会得到慧眼辨识，看到他的独一无二价值连城。默默无声的写作，笔耕不缀的莫言获得了世界的认可，反映百姓贫苦生活主题的作品风靡全球，他是文坛那颗引人注目的流星。寂然无声的四年埋头创作，李安终将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推上荧幕，反映自然与人类奇幻交融的电影，为世人赞叹，他是影视作家里埋没已久的陨石。普通的石为必没有价值，它或许正在积蓄力量，期待慧眼发现。

陨石不会永远被忽视，它也用沉默奉献积蓄了更多价值。大音希声，请抛开绚丽的外表，化为山石，默默奉献，你的光华终会耀眼。

老子有云：“大音希声，大象无形。”八个字静静地躺在那儿，告诉了我朴素的力量。朴素并非简单，而是人回归自我的模样。一篇文章，是否精妙，七分靠神韵。中国自古以来推崇苏子所说的一句话：“为文者，非为巧也，意也。”意思是作文一章，想要流传千年，不在于字句的精巧，在于立意的广博。唐代初期盛行骈文。骈文为对仗工整，辞藻华丽的文体。至唐朝中期，骈文渐衰，取而代之的便是唐诗、宋词。无数名家从其中而来，自成一派，万人传诵。而精美的骈文所传之作屈指可数。给我留下印象的骈文只有王勃的《滕王阁序》，而欧阳修的《醉翁亭记》，范仲淹的《岳阳楼记》，没有矫情的字句，却在我心中因他们至真感人的情怀烙下印记。可见佳作从来不需要好句相衬，凭借真挚的情怀、淡雅的言语便可震撼万年。想起林清玄一句话：“真正的好茶从来不需要几种茶叶相混。”其实茶如此，艺亦如此。打动人心的艺术不需要繁复的修饰。中国的水墨画正逐渐被时代所遗忘。有人妄言批判：“其颜色单一，不够艺术。”我不以为然。我国水墨画之博大精深，在于黑墨跃然纸上时寥寥数笔勾勒出的意蕴。

倘若以多色相混，便会少了单色传达出的深沉与阔达。杨丽萍的孔雀舞，动作其实并不复杂。而因形神合一，连指尖也可以看到一只孔雀的优雅。齐白石和杨丽萍，在艺术方面造诣颇高，才能从简单之中造就另一种艺术的高度。可见技艺方面的纯熟是远远不够的，真正的艺术在于朴素中酿造的特有气息。览古今中外，朴素的真谛有无数人和物传承。国学大师季羡林晚年回归自我，才写出《相期以茶》的感动。田园诗人陶渊明，独自在田间生活，才诵出“衣沾不足惜，但使愿无违”的名句。淡雅的青花瓷，以其明了简洁的花纹，蓝白的简单配色，立于今日。朴素并非那么容易，它包含着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淡然，是一种化繁为简的智慧；是一种超然物外的气度；是一种看清事物本质的了然；是一种表达自我最迫切、最本真的状态；是聆听彼此最好的桥梁。你听过古琴演奏吗？演奏者焚香静坐，心不外想，从不用繁杂的音律，从不需一曲变换二十四套指法。简简单单一个音，告诉你“大音希声，大象无形”，你是否也有了因朴素而来的感动？